法爱护航家庭教育宣传周系列 | 一封家书之“妈妈，再爱我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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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于2022年1月1日起施行，规定每年5月15日国际家庭日所在周为全国家庭教育宣传周。今年是该法施行以来的第二个全国家庭教育宣传周，张家港市人民法院积极开展各种类型的普法活动，通过撰写一封家书、邀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开展家庭教育法律沙龙、模拟法庭思政课堂、云上微课堂、同学们讲述法治小故事、发布涉家庭教育典型案例等形式，督促家长依法尽责，在社会层面营造重视支持家庭教育的氛围。
妈妈，请再爱我四年......
一封家书
——洪春
艾女士：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初夏暴雨后的下午，阳光躲进了乌云里，整个天空像灰色的皮球一样覆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混沌又逼仄的味道。这样的天气，恰好同两年前我开庭审理你和关某的离婚案件时如出一辙。当时，小艾，你近两年未见到的儿子，浑身淋湿了站在法院的安检处，发了疯似得死死拽住你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妈妈，妈妈，你不要进去，你不要进去。你要是和爸爸离婚，我现在就去跳楼。”但你不为所动，用力掰开儿子的手，捂着脸跑进了法庭。
我依然记得那天，你儿子坐在法院调解室的长桌前不停抽噎，法院聘请的心理老师帮他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并用纸巾擦拭完身上的雨水，换上了他父亲送来的干净T恤。心理老师小声安抚着他，他小小的身体不时抽动着，冷不防向我和书记员甩过来愤怒的一撇，眼神中充满着凶狠与决绝。
“小艾，十二岁，外地来港，生于原生家庭，一米六左右，体重不到四十公斤，身材瘦弱，性格内向，缺乏教养，无法接受父母离婚的结果，有极端的情绪表露和暴戾的肢体语言。”心理老师迅速在纸上向我传递了她对小艾的速写。
我委婉地向你转述了上述情况，我劝说你重新审视你与关某的婚姻。一场有裂痕的婚姻对于父母而言，或许仅是契约关系的法律离合，但对于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而言，无论是性格养成还是人生方向，毫无疑问是灭顶之灾。“甚至有可能误入歧途，身陷泥淖！”我郑重告诫你。
但你执意要离婚。你庭上也承认，其实关某对你还不错，自愿入赘你家，在你老家登记结的婚，结婚后几乎未让你煮过一次饭，平时也对你言听计从，儿子出生后也跟了你的姓。“但他赌博，屡教不改。而且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了。我只想离婚。”你庭上说。“我现在已经不赌了，希望你能回家。”你丈夫回答。“但你给我发威胁短信，说要杀了我。”你又说。“我那样说，是不想让你离婚伤害到小艾，我也不可能对你怎么样的。我只是担心小艾，如果儿子有什么事情，我当然跟你同归于尽。”你丈夫大声争辩。我制止了他的过激言语，并对他之前的赌博行为进行了严厉地批评。他不是有文化的人，四十多岁了，依然染着黄头发，言语莽撞，表情无礼，但他的眼神不时望向法庭那道厚厚的墙壁。隔壁正是调解室，你们的儿子小艾，在法警和心理老师的陪护下，应该也正用同样的眼神眼巴巴地隔墙望过来。“孩子依然无法接受父母离婚，有疑似应激障碍。”心理老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你真得不考虑一下小艾的感受吗？”我最后问你。你捂住耳朵来回摇晃着脑袋，嘴里嘟哝着：“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管不了那么多。”
那天，你们离开的时候，小艾是跟着你走的。他紧紧拽着你的胳膊，生怕你逃走一样。之后，我判了你和关某不准离婚。我在判决书中是这样写的：“双方共同生育的儿子小艾刚满12周岁，正处于儿童向少年成长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是其形成并固化正确三观的重要阶段，享有父母之爱、保持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其健康成长极为重要。因此，艾某作为母亲，理应将生活重心放在孩子身上，给予其充分的母爱，帮助其顺利走过易敏感时期。同时，本院再次郑重告诫作为父亲的关某，理应深刻反思婚姻危机中自身存在的问题，勿以极端方式而应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处理和解决问题，更应以自身的言行作为孩子的表率，促使其同样理性看待和解决问题。双方均应多换位思考，互相尊重、互相关爱、互相帮助，共同努力维系整个家庭的幸福和保障孩子的健康成长。”
我认为你或许你们是听进去了一点。但过了一年，你又诉讼来院。我记得那是二0二二年的春天。因为疫情的缘故，你在网上立了案，并打电话过来要求通过网络开庭。你说不便出现在张家港，你担心关某会“追杀”过来。“他为什么会追杀你呢？”我问。你说在前年判决不准离婚后，自己又离开了关某和小艾，小艾还被送到了关某的老家念书，由九十多岁的爷爷在照顾。“所以他心里恨着我。”你说。“那你为什么不把小艾接到你身边生活、学习呢？”我问。你没有回答。“那你去你丈夫的老家看过小艾吗？你和小艾的老师见过面吗？你给小艾买过东西吗？”我继续问。你在电话里依旧沉默不语。我联系了关某，他告诉我，你已经将他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全部拉黑了。“我不想离婚，我不会来开庭的。”他斩钉截铁地跟我说。
果真，网络开庭时，关某一直未上线。而你在视频另一端提供了关某发给你的短信来证明他对你的人身威胁。但根据你提供的证据，我看到，关某曾因小艾放学后两天两夜未回家而焦急地联系你，但打你电话不通、短信不回；小艾曾通过父亲的手机发你短信求你接电话和回消息，你回复表示不愿意；关某愤怒地发你短信说把自己儿子都拉进黑名单的人不配做人、是否该死；小艾发你短信说他父亲说的都是气话并求你把他父亲从黑名单里解除；你短信回关某说不应把小艾作为威胁她的工具，关某回复称如果小艾有什么事情谁也别想活了。但之后，关某又发你短信，问你为何有一点点事情就选择逃避，问你为何要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问你为何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才甘心，问你如果真离婚了让他一个人今后怎么过，说这辈子他对得起任何人就是对不起自己。关某还发你短信说老师告诉他小艾已经带刀去学校了表现相当反常。你没有回复。二0二二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十时四十分，关某准时给你发短信说老婆我爱你。你依旧没有回复。
因为小艾早已年满八岁，我还是需要问他如果父母离婚他愿意跟谁一起生活，但我无法面对面征询在关某老家读书的小艾。于是，我当庭拨通了老师的电话，请他让小艾接电话。小艾在电话里期期艾艾地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情，我把问题轻声重复了一遍，他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爆了一句粗口就摔掉了电话。我再拨过去，已经忙音。
之后，我依旧判了不准离婚。艾女士，我不知道你是否详细阅读了我发给你的电子判决书。在判决书中我特别写了这么一段：“从本院审理的两起案件中均发现，父母之间的离婚纠纷对小艾影响极大，不仅给他造成了较大的精神伤害，也对其品质和三观的养成和维系造成了重创；而目前艾某、关某均不在其身边陪伴，以其年龄而言，独自一人势必很难合理、正当、有效地排解各种压力，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作为对小艾负有抚养、教育和保护义务的父母，都需要放下心结去努力挽回产生裂痕的婚姻，而不能仓促做出决定，更不能以极端方式处理和解决问题。双方理应换位思考，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共同承担起对小艾情感补给和教育的道德和义务，尽最大可能保障小艾的健康成长。”我查阅了法综系统，看到你当天就点开签收了。
但你又第三次来诉讼了。在疫情放开的二0二三年大地回春的时节，在大多数父母陪伴着孩子愉快放风筝的三月三，你义无反顾地来立案了。而且这一次，你坚持选择到院现场参加开庭。开庭当天，小艾也来了。他是前一天一个人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从老家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大书包，边上插了半瓶矿泉水，穿着一件显得略大的衣服，胸口还有几块未曾洗净的油渍。我惊讶地发现，两年过去了，他的体格竟然没有长大，还是那么瘦小，只不过，眼神变得更为锋利和充满狠劲。这次他没有在安检处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黑着脸看着你们开完庭从安检处出来。他拒绝跟你们任何一个人离开法院。
我问他难道不想回去吗？他冷冷地看着我，终于吐了一句：“他们一起走，我才走。”心理老师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小艾想找个地方和他父母单独聊聊，并说只要给他这个机会，法官、法警、警察和心理老师在场也是可以的。但你拒绝了，你说没什么好聊的，并站在门口捂住脸，说看到关某站在边上就浑身紧张。小艾站了起来，走到关某面前似乎在斥责着什么，然后跑到你的身边像小鸟一样依偎着你，求你给他一次一起说话的机会。终于，在我和心理老师的劝说下，你勉强同意了。
我没有跟着进去，我想给你们更多的家庭空间。我只是在调解室外面静静等着。我听到小艾在房间里用夹带着老家方言的普通话在说：“妈妈，你再给爸爸一次机会吧，我会看住他不让他说那些狠话的，我会让他继续对你好的。妈妈，你不要离婚，好吗？”一片沉默之后，我听见他继续说：“妈妈，如果你真得要离婚，请到我十八岁以后再离婚可以吗？到那个时候，我可以打工养你了，爸爸之前欠的赌债我替他还。妈妈，你不要离婚，好吗？”还是沉默。他继续说：“妈妈，只要你这四年不离婚，你和爸爸还是这样分居我也可以接受，我还可以继续跟爷爷在老家读书。等我到了十八岁，如果到时候爸爸不愿意和你离婚，我就骂他。我保证让他跟你离婚。妈妈，求求你，这四年你不要离婚，只要这四年，好吗？”他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我突然听到关某在里面放声大哭。我推门进去，看见小艾正站在你的面前，抱着你用他的额头不停贴着你的脸，你面色沉重并不言语。我又看向关某，陡然发现今天来开庭之前他的黄头发早已染回了黑色，那张原本无礼的面孔憔悴不堪，泪花四溅。
心理老师拉着你去了另外一间调解室。我留小艾和他父亲呆在里面说话。半晌，小艾开门出来，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用红通通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想起去年网络开庭时他在电话里对我爆粗口的事情，我仔细打量着他，想着我必须迎接他的挑衅，似乎还应该好好批评他几句。他的眼神却突然缓和了下来，他站直了小小的身体朝我鞠了一个躬，像一个我常见的那些被父母之爱笼罩着的孩子那样，用一种非常细气和温柔的话语跟我说:“谢谢你，叔叔。”我问他：“为什么要谢我呢？”“因为......因为你今天没有当庭判我爸爸妈妈离婚。”“你也知道当庭宣判？”我好奇地问他。他轻轻点了点头。我让他在我身边坐下。他问我：“叔叔，一般法院多久会判一个案件？”他似乎生怕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又补充说：“我是说一个案件，最长可以拖多少时间？”我转移了话题，问他：“你昨天一个人来张家港的吧？”“嗯，是的，我路上一直打妈妈电话，还给她发短信，她都没有接，也没有回，她应该是工作太忙了......”他低下了头，眼神重新黯淡了下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小艾，你是不是想让叔叔做什么事情？”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眼里流动着一丝悲凉的光。他嗫嚅着说：“我......我有些字不知道怎么写......我想让叔叔替我在电脑上打一份申请......”
我带着他来到调解室的电脑前，我打开WORD，按照他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打了出来：“法官叔叔，我是小艾，我爸爸妈妈的离婚案件，请延期判决。我要做妈妈的工作，我长大后会好好养她的。请给我这个机会吧。”他手捧打印出来的A4纸，仔细看着，生怕我打错了，反复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在上面签了名，还写上了手机号码。他盯着我把这份申请夹进卷宗，然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那一刻，他终于回归了一个本色的懵懂少年，在一个法官面前流露出了几分畏惧。
心理老师给我发来了微信，说你已经在申请撤诉书上签了字，你暂时同意四年后再考虑离婚诉讼，不过，需要给你三个工作日的时间进行最后的定夺。“她说如果三天之内没有给法院来电话的，法院可以按撤诉结案。”心理老师接着告诉我。
我拉着小艾来到那间调解室，你正拽着心理老师的手在哭泣。小艾走了过去，把你的头抱在他羸弱的胸口，他就这样紧紧抱着，仿佛你会再次溜走一样。
送你们一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班时分。一抹夕阳从远处的天空照过来，在马路上留下了一片朦胧的桔色。我站在审判庭的窗口，看见小艾果真坚守了自己的承诺，同意你们依旧保持目前的分居状态，他跟着爸爸打车去张家港的出租屋，让你从另外一个方向打车去高铁站离开张家港。他在两车交错的瞬间，朝你的方向不停挥着手。
艾女士，此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两小时前，你打来了电话。你在电话里说：“法官，我不想撤诉了，请法院及时判决。”你没有说多余的理由。
我书写完这最后的几行字，看向窗外，躲在乌云后的阳光已经一点也看不见了，轰隆隆的雷声似乎又快来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略大衣服的少年，背着沉重的书包，胸口浸染着清洗不净的油渍，他徒劳地拨打着无法接通的电话，最后在手机屏幕给你写下一条短信：“妈妈，请再爱我四年......”
编辑｜许梓祺
审核｜洪春 顾文娟